"Unlike" 蘇東坡系列3 蘇軾與李清照之二:詞格

"Unlike" 蘇東坡系列3   蘇軾與李清照之二:詞格

(續前文)

四.蘇詞欠婉約,不入格

在談論東坡詞格之前,先來考一考讀者閣下。以下哪一首是柳永的詞作,哪一首是蘇軾的,又哪一首是李清照的 (答案見注釋)

〈一〉   「天接雲濤連曉霧,星河欲渡千帆舞。仿佛夢魂歸帝所。聞天語,殷勤問我歸何處。我報路長嗟日暮,學詩謾有驚人句。九萬里風鵬正舉。風休住,蓬舟吹取三山去!」[1]

〈二〉   「江南臘盡,早梅花開後,分付新春與垂柳。細腰肢、自有入格風流,仍更是、骨體清英雅秀。    永豐坊那畔,盡日無人,誰見金絲弄晴晝?斷腸是,飛絮時,綠葉成陰,無箇事、一成消瘦。又莫是、東風逐君來,便吹散眉間,一點春皺。」[2]

〈三〉   「想當年、空運籌決戰,圖王取霸無休。江山如畫,雲濤煙浪,翻輸範蠡扁舟。驗前經舊史,嗟漫哉、當日風流。斜陽暮草茫茫,盡成萬古遺愁。」(節錄)[3]

根據李清照對詞格的要求,蘇詞曠逸豪放,不合「詩莊詞媚」的婉約味道;以詩入詞,更失去了花間詞風的韻味。

所謂「豪放」、「婉約」的二分法也只是相對而言,兩者缺一,也就無法分辨何者為何了。「豪放」和「婉約」只是一個光譜 (spectrum)的兩端。大部分詞作其實是介乎兩者之間,可能有些作品是偏向「婉約」那端多一點,有些則偏向「豪放」的那一端,只有少數是位於兩個極端。又,隨着人生的改變,同一位詞家的作品,有時會較多偏向其中一端,但在另一個時期,卻會走到相反的方向去,李清照本人就是這樣,上文引她的那首《漁家傲》便是一例。

再來看看所謂詞的「正宗」、「本色」的說法?若以最早出現者為之正宗的話,詞以《花間集》為正宗也是不對的。因為還有比它更早的《雲謠集雜曲子》。正是「寳典《花間》,號令詞壇,《雲謠》不出,誰與爭鋒」[4]

《雲謠集》發現於20世紀初的敦煌遺書,是敦煌曲子詞總集,是我國現存最早的詞選集,比五代後蜀的《花間集》早18年。可惜,《雲謠集》寫卷在敦煌遺書發現之際,就被英國人斯坦因和法國人伯希和竊走了。後人經過一番努力才收集齊全各部詞曲。這詞集收錄了多首寫於唐代的「流行曲」,內容要比《花間詞》更多樣化,有閨怨、相思、征戍、征夫厭戰、紈絝追歡⋯⋯並不侷限於兒女情長一類。所以《花間集》不是詞的正宗。

認為「婉約」是詞的最早藝術雛形,固以此為本色,也是不對的。事實上,「豪放」詞要比「婉約」詞出現得更早。「太白《憶奏娥》,聲情悲壯;晚唐五代,惟趨婉麗;至東坡始能復古。後世論詞者或轉以東坡為變調,不知晚唐五代乃變調也」[5]。就是不說唐代,在宋代比蘇軾更早寫作豪放詞的還有范仲淹[6]。所以,蘇軾並非「豪放」詞的始創人,他是豪放詞的復興者和推廣者。本來蘇軾的豪放詞實在不多,只是佔他三百多首詞作中的很少數。反而他的婉約詞,不單多,質素比柳永、秦觀的不遑多讓,有些更過之而無不及,上文所引的《洞仙歌》便是一例。

有時候,某一種藝術形式,可能十分適合用來表達某一特定的題材,但也不可以獨沽一味。比方說,漫畫只可以用來畫科幻題材。用不着多久,漫畫的發展便會受到窒礙,甚至式微。如果詞只可以用來表達男女間的纏綿悱惻,筵席間的鏤雲篩月,同樣的情況也會出現。正如饒宗頤先生所說,何必要強分「花間」與「民間」[7]

再談蘇軾以詩入詞的問題。

現存三百四十多首蘇詞之中,有四十七首是用《浣溪沙》這個詞牌的,因為《浣溪沙》的詞譜最接近七言詩。一般詩作,凡是送別、咏物、記遊、寫景、懷古、自勉⋯⋯無一不可以寫入詩中,很多時候更是多個主題同時出現。以詩入詞豈不是開拓了詞的藝術領域嗎?領域擴闊了,豈不是延長了詞的輝煌時代嗎?後來元代散曲的發展,不多不少也與詞的領域擴大了有關。

同時間我們也得承認,從北宋詞壇的潮流來說,蘇軾的豪放詞是一個「異類」,連他的門人對蘇詞整體評價上也是偏低的[14]。其中陳師道就是主張「本色論」的,他說:「退之(韓愈)以文為詩,子瞻(蘇軾)以詩為詞,如教坊雷大使之舞,雖極天下之工,要非本色」 [8]。李薦更堅持,詞,必須由女聲演唱。蘇軾的另一fans李之儀,極度讚賞蘇軾的詩,但在縱論北宋詞人時,他也特意避開談論蘇詞。也難怪的,李之儀推崇《花間集》,強調詞格應該如此,他對蘇軾以詩入詞也是不以為然的[9]。 到大宋失去了半邊江山,士大夫們痛定思痛,時代改變了,豪放詞才大放異彩,成就了陳與義、辛棄疾、陸游等豪放詞的接班人。

李清照在一個範式(paradigm)仍未轉變的時候對蘇詞所作出的批評,自然有不少同時代的聲音支持,一旦這個範式轉變了,她反而被指摘不能及時認識到,詞的發展,是因為有了這位詞壇反斗星,才有更深遠的發展。這樣的指摘是不公平的。

說起來李清照和蘇東坡是頗有淵源的。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是「蘇門『後』四學士」之一,詩文皆受蘇東坡影響[10]。當李格非寓居京師時,他跟蘇東坡及其門人交相往來,尤其是張耒和晁補之[11],這兩位叔叔也可能經常到李家串門子。那時候李清照大約是八歲。她一定常常聽到蘇東坡這個名字和對他的讚語。好勝的李清照[12],可能就在那時,已經把蘇東坡作為一個將來要超越的目標了。

注釋

[1]《漁家傲.天接雲濤連曉霧》李清照作。

[2]《洞仙歌.江南臘盡》蘇軾作。常言蘇軾詞開豪放一派,實際上,他的婉約詞亦是極品,而且現存的東坡詞中,能夠真真正正稱得上是豪放詞的,只是少數。到南宋辛棄疾出,才真正算得上是豪放詞的黃金時期。

[3]《雙聲子.晚天蕭索》柳永作,柳詞也不是只會依紅偎翠的,由於生活上的不如意,柳永也有其悲壯之時。

[4]饒宗頤曾就《雲謠集》是詞集還是曲子集跟任半塘有過辯論。前者接受「唐詞」這一說法;後者認為《雲謠集》是唐曲子,唐大曲,和宋詞不能相提並論。本文採前者說法。見饒宗頤(2014)《唐詞是宋人喊出來的嗎?》,收《文化之旅》,牛津大學出版社,頁148-167。

[5]劉熙載《藝概.詞曲概》。

[6]范仲淹《漁家傲》:「塞下秋來風景異,衡陽雁去無留意。四面邊聲連角起,千嶂里,長煙落日孤城閉。     濁酒一杯家萬里,燕然未勒歸無計。羌管悠悠霜滿地,人不寐,將軍白發征夫淚。」這種豪氣不減李白,辛棄疾。

[7]同注4 。

[8]陳師道,蘇門六君子之一,著有《後山詩話》。

[9]曾棗莊(2018)《蘇軾論集》,頁248。

[10]李格非有一篇入選了《古文觀止》的文章,《洛陽名園記》,從中可見他的文風很受蘇軾影響。當蘇軾被貶惠州時,他仍有跟李格非通訊。見蘇軾《與孫志康書》。另有《與文叔先輩二首》疑是寫給李格非的。

[11]「蘇門四學士」分別是黃庭堅、秦觀、張耒、晁補之;「蘇門後四學士」是李格非、廖正一、李禧、董榮。李格非與蘇軾相遇時大約在元祐六年(1091)。其時他是「校對秘書省黃本書籍」,而蘇軾則是「翰林學士承旨詔歸」。

[12]這可見於她的《金石錄後序》,《念奴嬌.春情》中的「險韻詩成,扶頭酒醒,別是閒滋味。」,還有《漁家傲》中的「學詩謾有驚人句」等。

作者:張永亮博士        旅居澳洲華人

"Unlike" 蘇東坡系列——蘇軾與李清照之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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