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續前文)
在宋代,「黨」只是一個鬆散的概念,和現代「政黨」、「黨團」的概念十分不同,所以稱之為「朋黨」[1]。「朋」的性質要比「黨」的來得重要。所謂「洛、蜀、朔」的黨名也是後人加上去的,他們自己是絕對不會承認有黨派之分[2]。朝廷亦非常顧忌大臣之間呼朋結黨,威脅到皇權,朝政的穩定性[3]。所以,當各派(黨)上奏彈劾時,一定會指斥對方正在結黨營私的。
那時候,「朔黨」與「洛黨」的關係是頗為矛盾的。一方面,首領劉摯 (朔)對程頤(洛)沒有甚麼好感,多次想把他趕出中央去;另一方面,他的黨羽卻跟程頤的門生合作,聲氣相通。政治上是沒有永遠的敵人,亦沒有永遠的朋友,只有永遠的利益。當他們警覺到,彼此的利益會因為蘇東坡而受到影響時,大家便有了共同的敵人了。
三.是諫諍,還是黨爭?
自從宣仁太后垂簾聽政之後,蘇軾官運亨通,「曾未周歲,而閱三官」[4],短短一年之內由一個小小的團練副使,被擢升至內廷的翰林學士,還被委派做中央官員升職試的考官[5]。
負責這場考試的考官分別是蘇軾和鄧潤甫,他們都要各自擬好試題(鄧兩題,蘇一題),交由宣仁太皇太后挑選。結果,選中了蘇軾擬的那一題。這種榮寵不單沒有為他帶來任何興奮,反而敲響了「洛蜀黨爭」的戰鼓。試題曝光之後,洛黨的朱光庭上奏彈劾蘇軾所擬的試題,有蓄意詆毁仁宗和神宗的成分,是大逆不道的行為,着朝廷一定要處罰他。
朱光庭,何許人也?
朱光庭(1037-1094)就是「如沐春風」故事中的男主角。當年,聽了程顥講課之後,自稱在春風中坐了一個月的那個人。現在他是左司諫,有「風聞言事」的特權,那風是不是春風已不重要了,最重要的是政治風向正在改變,蘇軾在朝中的地位與日俱增。
本來朝廷已經下旨赦免了擬題不當的罪,但蘇軾仍是不服,抗辯說:自己本來沒有詆毁兩位先帝的意圖,只是以古論今,朱光庭是無中生有,自己何罪之有,用不着朝廷赧免[6]。果然,朝廷收回赦罪的詔令,等於支持蘇軾沒有犯錯。
赦罪已經令政敵們不滿,如今竟說根本無罪!他們又怎肯善罷甘休。這回輪到朔黨出馬。傅堯俞,王巖叟(臺諫官員)在朝堂之上,衆人之前,寸步不讓,咄咄迫人的質詢宣仁太皇太后為何這樣處理不正之事,直指她偏袒蘇軾。連母儀天下的皇后尊駕也顧不了莊嚴體統,被迫得在政事堂中大發雷霆[7]。後來經過幾個宰執大臣的調解,事情才暫時平定下來。蘇軾並未受罰。
這次,只是一場預演。
不久,臺諫中發生了一起「張舜民被罷免」事件。張舜民(監察御史)因彈劾文彥博不當被罷免了[8],臺諫同僚們上書批評朝廷此舉有錯,蜀黨的呂陶沒有跟隨[9],就這樣便惹來洛黨的攻擊。這次領頭陣的主將是程頤的另一學生賈易。
賈易,何許人也?
據《宋史》本傳所記,他是無為縣人(今安徽省內),少孤家貧。嘉祐六年(1061年)中進士時已年過二十歲。蘇軾是嘉祐二年(1057),二十歲中的進士,由此推斷,賈易的年紀跟蘇軾的相差不會太大。「蜀黨」之名也是他第一個加之於蘇軾兄弟門人。如果說王安石是蘇軾的頭號政敵的話,賈易就是他的政敵當中,品位最低的一個,最不可理喻的一個,最令蘇軾頭痛的一個。
話說,呂陶因沒有上書為張舜民平反,被賈易指控他「面欺同列」。「面欺同列」是甚麼罪名?簡單言之,對同僚不忠誠。連這種事也可以上奏彈劾,朝廷可還有空閒?當然,這只是借題發揮,賈易的主要目標不是呂陶,而是蘇軾,整個「蜀黨」。他在奏章中危言聳聽,指「蜀黨」的勢力已經盤據朝廷內外[10],危害朝政,不能不採取行動對付了。
呂陶當然反擊。就這樣,你一個奏章指對方是奸邪,我一道劄子斥他們為佞臣;你指我朋黨蘇軾,我斥你暗結程頤; 你指我有文彥博撐腰,我斥你與韓維友善⋯⋯如此這般,你來我往,沒完沒了。細讀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中的奏章(賈易就一連上了五章),不是我是君子你是小人的人身攻擊,就是為自己黨羽說項做宣傳,已經完全把張舜民抛諸腦後了。後來賈易更是失控,不單狠批年過八十的四朝元老文彥博,更要求朝廷把蘇軾和程頤雙雙攆出中央去。
結果,被攆走了的是賈易。他任職臺諫不到一年便給罷免了,出知懷州。當時蘇軾亦已離開了京師到杭州去了,賈易仍上奏彈劾他和蘇轍。都已經不是言官之職,欲謀其事,明明白白的越了權,自然再次被處罰,又被降職了。賈易不只對蘇軾和「蜀黨」咬着不放,連自己的老師也不顧,竟然想出了個同歸於盡的方案,他真的是當臺諫當得瘋了。他才不是。
四.是領袖,還是幌子
不管蘇軾也好,程頤也好,好像都不太積極參與黨爭所以引發的論戰。一個說法是,他們都不是臺諫官員,不適宜參與。儘管是這樣,自己既然是「被告」,不是應該自辯的嗎?蘇軾多次上表申冤,也只是大吐苦水,要求外調。程頤就更是無聲無息,以他的性格,遇上不合禮法的事必定會直指其非,何況是聲譽攸關。難道,這兩個被指為是首領的人,只是躲在背後運籌帷握?還是,他們自己也感到事情另有蹺蹊?
我們嘗試從果中去求因。
洛、蜀兩黨的鬥爭結果是,蘇軾出知杭州,程頤被罷免了崇政殿說書的職位,後來更貶出了京師。相比之下程頤所受到的傷害要比蘇軾的大。這不是說他戀棧官場,痛心失去了中央的官職。正好相反,他曾經請求致仕(即退休),但朝廷不批準,哲宗繼位後更一度禁毁他的著作。一入官門深似海,他只能跟隨政潮起起伏伏,對於這位以宏揚理學,培育後進為目標的一代大儒來說,實在是一種侮辱[11]。
反觀蘇軾,當他在中央被黨爭,政務困擾的時候,他曾經這樣寫道:
「為向東坡(黃州舊居)傳語,人在玉堂深處(供職內廷)。別後有誰來,雪壓小橋無路。歸去,歸去,江上一犁春雨。」[12]
「歸去,歸去」云云,反而是蘇軾一直期望的,也是政敵們期望的。因為這樣才可以減低蘇軾出任宰相的機會。只要達到第一個目標,第二個目標自然達到。至於程頤和他的門人是否獲得公平的待遇,一點也不重要了[13]。
要達到第一個目標,就要是令蘇軾常常處於受批評的聚光燈之下。提出來的批評(罪名)是否屬實不是重要,只需把蘇軾塑造成一個備受爭議的人物,是一個麻煩製造者,讓人覺得由他來領導朝廷,朝政必會陷入混亂,這樣便足夠了。程頤暫且來當一下配角吧。
蘇軾真的有機會成為宰相嗎?早在蘇軾年青時,已出現有關他入選宰輔之列的傳聞。《宋史.蘇軾傳》中有這樣的記載:
「仁宗初讀軾、轍制策,退而喜曰:『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。』神宗尤愛其文,宮中讀之,膳進忘食,稱為天下奇才。二君皆有以知軾,而軾卒不得大用。」[14]
深宮內苑,皇帝私語,居然可以被記錄下來,流傳後世,是否可信?就是不可信,也證明蘇軾被後人視為當宰相的熱門人選。另一類證明,就是其他大臣阻止他步步高陞的奏章。現舉數例如下:
「公(司馬光)力言:『蘇軾為翰林學士,其任已極,不可以加,如用文章為執政,則國朝趙普、王旦、韓琦未嘗以文稱。』又言:『王安石在翰苑為稱職,及居相位,天下多事,以安石止可以為翰林,則軾不過如此而已,若欲以軾為輔佐,願以安石為戒』。」[15]
這是否真的是司馬光的評語不得而知,但這肯定是上奏者自己的心聲。
「蘇軾、程頤向緣小惡,浸結仇怨,於是頤、軾素相親善之人,亦為之更相詆訐以求勝,勢若決不兩立者。乃至台諫官一年之內,章疏紛紜,多緣頤、軾之故也。」[16]
這裏明白指出朝廷如此多事,全因為蘇,程二人之私怨。若由這樣的一個人來領導政府,將會亂成怎麼一個樣子?
再來,就是向宣仁太后發出勸(警)告,她要保護蘇軾的話,就不應讓他更上一層樓了。
「但廟堂之上,若使量狹識暗,喜怒任情如軾者,預聞政事,則豈不為聖政之累耶?然軾之文採,後進少及,陛下若欲保全軾,則且勿大用之,庶幾使軾不遽及於大悔吝。」[17]
以上的,還算是比較温和的批評,偏激的也不是沒有:
「蘇軾學術,本出《戰國策》縱橫揣摩之說。使軾得志,將無所不為。」[18]
這些奏章,一方面反映出有不少人不想蘇軾進入宰執之列,同時亦道出了蘇軾的確有機會成為宰相,否則何必大費周章。司馬光去世之後,朝中有如此聲望資歷者寥寥可數,再加上「新黨」成員早已被排擠在外,候選人更少。連年紀老邁,只能六日一朝的文彥博也要站出來撐撐場[19]。在人才缺乏的時期,蘇軾能拜相的機會是非常高的。
元祐四年,蘇軾有點支持不住了,離開京師往杭州去,程頤比他更早離開。在這場黨爭之中,兩人也是「失敗者」。成功上位的是劉摯[20],還有就是那些站在蘇軾之後,踮起腳尖,仰望着相位的朝中同僚。在「先赴臺諫,後除宰執」的情況下,臺諫中也有不少人是想做宰相的。
五.結語
朱熹曾經問:「東坡與荊公固是爭新法,東坡與伊川(程頤)是爭箇甚麼?」[21] 是爭名?是爭利?還是爭權位?都不是。
林鵠先生提到,在元祐黨爭中有兩個「不負責的責任者」,其中一個是宣仁太后;另一個就是言官(即臺諫)[22]。前者實際上是當時的最高權力,她未能運用有效的方法來控制局面是她的過失;造成她統治失效的其中一個主要原因,就是後者,「以言為職」的臺諫,不能無言。被指為黨𣁽的蘇軾,程頤都是配角,臺諫所扮的演角色卻十分重要。不過,臺諫只是被另一種更大的的勢力支配着的工具,甚至蘇,程二人也是這樣[23]。這勢力可能是呂公著和劉摯之爭,可能是呂公著和范純仁之爭,也可能是韓維和蘇氏兄弟之爭。
蘇軾的確罵過程頤為奸邪:
「臣(蘇軾)又素疾程頤之奸,未嘗假以色詞,故頤之黨人無不側目」[24]。
王水照先生認為,蘇軾的這個「奸邪」可以這樣理解:「程頤的『敬』字⋯⋯就等於蘇軾的『奸』字」[25]。蘇軾對王安石,程頤,甚至他的好友司馬光,都不能忍受。他最不能忍受的是他們的頑固執拗,常常以一道規條懸於世人頭上,衆生非向其服膺不可。這是蘇軾最不能忍受的。蘇東坡的這種性格,令他兩面不討好,一再惹上麻煩,一再腹背受敵。但他一生恪守着自己的朝中大節,人格不墮,懷抱着「此心安處」的精神來面對各種攻擊,榮華富貴,就由它去吧!
注釋
[1]羅家祥(2024)《朋黨之爭與北宋政治》,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,頁1 。
[2]最早以「洛、蜀(川)、朔」三黨來概括元祐黨爭的是宋人邵伯温,見《邵氏聞見錄》。
[3]同1 。
[4]蘇軾《謝宣召入院狀》。
[5]即所謂學士院考試,合格者可以獲得史館、昭文館、或集賢院等館職銜頭,進入高級公務員行列。
[6]蘇軾《辯試館職策問劄子》:「非獨朝廷知臣無罪可放,臣亦自知無罪可謝也」
[7]有關這次爭論,在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卷394中有一段精彩的敍述。
[8]事見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卷399 。
[9]另有一名臺諫,上官均也沒有跟隨。
[10]其時蘇軾任內廷翰林院學士,知制誥,子由任外廷中書舍人。
[11]《宋史》,程頤傳說:「胡宗愈、顧臨詆頤不宜用,孔文仲極論之,遂出管勾西京國子監。久之,加直秘閣,再上表辭。董敦逸復摭其有怨望語,去官。紹聖中,削籍竄涪州。李清臣尹洛,即日迫遣之,欲入別叔母亦不許,明日贐以銀百兩,頤不受。徽宗即位,徙峽州,俄復其官,又奪于崇寧。卒年七十五。」
[12]蘇軾《如夢令.為向東坡傳語》。
[13]賈易,朱光庭都先後被調離臺諫。
[14]《宋史》,卷338, 列傳97 ,蘇軾傳。
[15]孫升的上奏,見《孫公談圃》上卷。
[16]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卷405 。王覿上的奏章。
[17]同上。
[18]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,卷407 。這是趙挺之(李清照的公公)上的奏章。
[19]《宋史》,卷313 ,列傳72,文彥博傳。
[20]作為次相的劉摯,後來更拖巧技鉗制着繼司馬光為首相的呂公著。見蘇轍《穎濱遺老傳》。
[21]《朱子語類》卷130 。
[22]林鵠(2022)《憂患:邊事、黨爭與北宋政治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,頁230 。
[23]王水照,朱剛(2019)《蘇軾評傳》,長江文藝出版社,頁296 。
[24]蘇軾《杭州召還乞郡狀》。
[25]王水照(2021)《北宋三大文人集團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頁324 。
作者:張永亮博士 旅居澳洲華人
Unlike 蘇東坡系列——蘇軾與程頤之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