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Unlike" 蘇東坡系列4:蘇軾與朱熹之三:處世

"Unlike" 蘇東坡系列4:蘇軾與朱熹之三:處世

 一.引言

只要讀一讀以下這段文字,便可以知道朱熹對蘇東坡的人格修養是極之不滿的:

「然語道學則迷大本,論事實則尚權謀⋯⋯此其害天理、亂人心、妨道術、敗風教,亦豈盡出王氏(王安石)之下也哉 ⋯⋯其徒如秦觀、李廌之流,皆浮誕佻輕,士類不齒⋯⋯而漠然不知禮義廉耻之爲何物⋯⋯使其得志,則凡蔡京之所爲,未必不身爲之也。」[1]

「害天理、亂人心、妨道術、敗風教」此罪何其大哉!「不知禮義廉耻之為何物」此行何其敗哉!這還不夠,朱熹又罵蘇東坡比起令大宋失去半壁江山的王安石更是不堪,與大奸臣蔡京是同一族類,連他的門人也盡是無耻之徒。朱熹對蘇東坡人格的否定可說是言盡於此的了。

不過,人總是有矛盾的,連一代大儒也不例外。

朱子又說:「東坡議論雖不能無偏頗,其氣節直是有高人處。如說孔北海(孔融)、曹操,使人凜凜有生氣!」[2] ;「東坡老人英秀後雕之操,堅確不移之姿,竹君石友,庶幾似之。百世之下⋯⋯尚可想見也」[3]。

是怎麼回事?之前說蘇東坡傷風敗德,現在稱讚他堅守氣節,還渴望能見他一面。有如此大的落差,全因為朱熹在人生的不同階段,對蘇東坡有不同的看法。

二.隔岸觀火

蘇軾一生仕途,半世犯官,但好歹也是個禮部尚書,翰林學士,在中央和地方上供職過很長的一段日子。官場裏的明爭暗鬥,他身受其害。而長時間都當閒散小官和只做過四十多天中央官員的朱熹,只能隔岸觀火,不會感受得到蘇軾的人生窘境。常言道:「針不紥肉不知痛」,朱熹的那一針來得挺晚。當他年過六十,才對蘇東坡的看法有明顯的轉變。

蘇詞曰:「君命重,臣節在。新恩猶可覬,舊學終難改」[4]。蘇軾何嘗不想致君堯舜上?但要他改變自己的所學來迎合潮流,那就是失節,君子所不為也。儘管不是每一個人也贊同蘇軾的處世態度和政治主張,但少有否定他的立朝大節的,連他的政敵也稱許他為人正派[5]。朱熹則咬牙切齒地批評蘇軾是個「騎牆派」:

「東坡初年若得用,未必其患不甚於荊公(王安石)。但東坡後來見得荊公狼狽,所以都自改了。初年論甚生財,後來見青苗之法行得狼狽,便不言生財。初年論甚用兵,如曰『用臣之言,雖北取契丹可也』。後來見荊公用兵用得狼狽,更不復言兵。他分明有兩截底議論。」 

朱熹認為蘇軾在改革派與保守派之間搖擺不停,看風駛𢃇,是個機會主義者。朱熹有這種想法並不奇怪,時至近代,仍有學者指摘蘇軾經常「轉軚」[6]。然而,一直堅持立朝大節的他,每次轉軚後,駛向的不是飛黃騰達的康莊大道,而是三面受敵的死胡同。這樣的一個投機派,真是失敗之至!

蘇軾可不是個笨蛋!若他真的是看風駛𢃇,怎會搞不好刮的是甚麼風?從他在黃州貶所時寫給舊同僚的書信中,看得出他對政治風向是十分着意的。為何在元祐時身處政治風暴中,他竟會掉以輕心,再次觸礁?全因為蘇軾不想「變志易守以求進取」,才會作出不合時宜的抉擇。[7]

不過,蘇軾的確也有改變。他由完全反對新法,變成「較量利害,參用所長」,肯定了新法的某些好處。但他的「志」卻没有變——考量的重點仍是為國為民。蘇軾曾作過如此反省:「雖此心耿耿,歸於憂國,而所言差謬,少有中理者」[8]。他自認當初對新法的批評的確有不合理的地方。後來在民間實際考察過後,發覺新法也有利民之處,不應全部廢除。就是這樣,他變成了騎牆派!

朱熹又指摘蘇軾比做騎牆派更重的罪名:勾結小人,爭取相位。

「元祐末年,規取相位,力引楊畏,使傾范忠宣公(范純仁)而以己代之。旣不效矣,則誦其彈文於坐,以動范公。此豈有道君子所爲哉?」[9]

先來談一談楊畏這個官場「典範」。

楊畏有一個綽號叫「楊三變」。《宋史.楊畏傳》說:「楊畏傾危反覆,周流不窮,雖(張)儀、(蘇)秦縱橫,無以尚之,豈徒有三變而已。至於倡紹述以取信哲宗,又謂王安石之學有聖人意,可謂小人無忌憚也哉」。[10] 《宋史》是元朝蒙古人修撰的,對楊畏這號人物也看不過眼,大加鞭韃,其劣行可知。

楊畏才是個真真正正的投機主義者。不管那一個得勢,他都可以依附。打從王安石變法開始,他便經常站在「正確」的一方。章惇得勢,馬上向他自白,當年自己曾出力攆走蘇轍,呂大防等人,為章惇開路,自己是「跡在元祐(舊黨),心在熙寧(新黨)」[11]。後來章惇失勢,為了討好蔡京,又把自己那些年彈劾蘇轍的奏章呈上,證明自己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的。老練沉實的蘇轍也被楊畏利用來作墊腳石,一向以為天下間没有一個不是好人的蘇軾,曾經跟他友好過並不出奇。

不過,兩人的關係在元祐六年(1091, 蘇軾54歲)轉趨惡化。楊畏聯同賈易彈劾蘇軾在浙西一帶救災時誇大災情,邀功納賞,蘇軾被迫上表抗辯,再次要求外調[12]。蘇軾聯同楊畏來爭取相位?不知從何說起?是朱熹道聽途說當以為真,還是純屬個人臆測?不管是那一個原因,年青時的朱熹的確未能設身處地為蘇軾的處境着想過,對他有不少誤解。不幸地,朱熹晚年時遭遇到相同的厄運。

三.身受其害

隆興元年(1163年)朱熹33歲,宋孝宗親自接見他,給他一個發表治國之道的機會。可惜,孝宗對這位大儒的內聖外王之學不感興趣,更授他以一個「武學博士」來羞辱他(宋人重文輕武)。之後朱熹對做官也興致缺缺。小官仍是有當的,卻一直以教育和宏道為志業,做官好像只是他的兼職而已。在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日子中,大可就此度過一生,想不到年過花甲,竟捲入了一場政治鬥爭之中——「慶元黨禁」(1195, 朱熹65歲)。跟宋代之前的黨爭不同,「慶元黨禁」根本上是一場赤裸裸的權力鬥爭,與政見、學術、地域完全無關。權臣韓侂冑為了要獨攬大權而巧立「偽學」之名,把阻礙他的人都扣上這頂帽子,掃地出門。

先是,宋光宗因有精神病,情緒出了問題,無法履行皇帝的職責,大宋王朝面臨一場管治危機。趙汝愚(宗室)和韓侂冑(外戚)合力把心不甘,情不願的趙擴(宋寧宗)推上了皇位,暫時穩住了大局。危機過後,趙為宰相、韓則仍舊是一個閤門官[13],未得到一點好處。於是兩人關係便出現了裂㾗。趙汝愚是個「忠有餘而智不足」的宰執[14],作為宋朝宗室,他應該更有實力掌控局面,但韓侂冑反而利用他的這個身份來誣陷他覬覦皇位。連謀朝篡位的罪名也用上了,已不是一般的政黨之爭!

命運安排,趙汝愚引薦了朱熹為侍讀,在寧宗身邊教導他天理人道。那時候的朱熹已是學術泰斗,享負盛名,就算不是他的弟子,也景仰他的人格。對於韓侂冑來說這不是一件好事。趙既然安排了一個「自己人」在皇帝身邊,韓則控制臺諫,利用輿論來予以打擊。於是臺諌官列舉了朱熹不忠、不孝、不仁、不義、不恭、不謙這六大罪狀,更捏造了一些桃色醜聞來催毀朱熹的一世英名。用不了多久,寧宗解除了朱熹的職務,理由是他超越了侍讀的職權,議論朝政。朱熹只好離開臨安,回歸故里,連趙汝愚也被罷免了。事情並未因此結束,朱、趙二人的支持者仍在吵吵嚷嚷,不肯罷休,韓侂冑索性把理學列為「偽學」,其學者歸入「逆黨」。朱熹窮一生精力所推廣的學術竟會被視為「偽學」,受到禁止,他一定連做夢也没有想到過吧?他的門生故舊,若不肯和朱子學劃清界線的話,全都被貶黜擺免,就是在科舉考試中涉及他的學說,也會名落孫山,他自己更一度有殺身之禍。

經此大變,加上年事已高,朱熹對世事的看法不同了,對蘇東坡的看法也不同了[15]。有這樣的一個故事:

朱熹臨終前兩年(慶元四年,68 歲),在病困中仍讀着蘇軾的文集。一日與族中後輩論學,談到漢光武帝的昆陽之戰,他想起了蘇軾寫的《昆陽城賦》,盛讚其筆力豪壯,不減司馬相如[16],於是他親自提筆把這賦寫下來贈給子姪[17]。原來當年朱熹的父親(在朱熹13歲時病逝)亦曾親書此賦給他作為勉勵,撫今追昔,令他泫然流涕,不能自已[18]。

朱熹一直以來給人一個板着臉說教,道貌岸然的嚴肅形象,原來他也有感性的一面。他一生都在探究如何存天理滅人欲,管控性情。但是,不講人情的天理,難道不會顯得太冷冰冰了嗎?幸好,朱熹不是一個冷冰冰的人,他對蘇軾的又愛又恨,矛盾重重,令他更接地氣,更加可親。

四.結語

王國維說:「三代以下之詩人,無過屈子(屈原)、淵明(陶潛)、子美(杜甫)、子瞻(蘇軾)者。此四子者苟若無文學之天才,其人格亦自足千古。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,而有高尚偉大文章者,殆未之有也。」[19]

我們先把「偉大」擱在一邊,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傑,風流人物的生平事跡遭到扭曲改寫,就是為了要保住這塊招牌!「高尚」這一面鏡子卻不能不用,它可以用來比照作者與其作品。我們相信,那些時時刻刻也在計較得失,暗算別人者不可能有蘇軾那樣的奇思妙想,寫得出「此心安處是吾鄉」、「但願人長久,千里共嬋娟」等等意境高逸的佳作。同樣地,那些日日夜夜也在求官覓貴,汲汲營營者,也不可能推演出一套如朱熹的「格物致知」、「居敬窮理」,層層相扣的思想體系來。所以由蘇軾的作品、朱熹的學說中,我們看得到他們的高尚情操。

朱熹是一個學者卻不失文創之心,蘇軾是一個詩人而心懷儒家精神[20]。當年蘇軾從海南島返回中土時感慨地寫道:「九死南荒吾不恨,茲游奇絕冠平生。」[21] 仍是一副不知悔過,堅持自我的風骨;在上窮碧落下黃泉之後,朱熹仍未能參透天理大道,不覺惋喟:「只愁說到無言處,不信人間有古今。」[22] 堅持不管要用多少時間,天地之真理一定會被人參透的。他們倆雖然是兩種不同個性的人,但也有其相同之處:他們都有着一身硬骨頭、一副熱心腸、充滿矛盾的內心、不停反思的腦袋、恪守氣節的韌力。還有,滿肚子的不合時宜。

注釋

[1] 朱熹《答汪尚書》。

[2] 朱熹《朱子語類》,論語十七. 泰伯篇.《曾子曰可以託六尺之孤章》。

[3] 朱熹《跋陳光澤家藏東坡竹石》。

[4] 蘇軾《千秋歲,次韻少游》。

[5] 例如曾經是朔黨中堅分子的劉安世就稱讚蘇軾:「立朝大節極可觀⋯⋯在元豐則不容於元豐,人欲殺之,在元祐則雖與老先生(司馬光)議論亦有不合處,非隨時上下也。」(見《元城語錄》)。

[6] 研究蘇軾的大家之一曾棗莊先生有一篇十分精彩的文章為蘇軾平反,值得一讀。見曾棗莊(2017)《三蘇帶我走進宋代,曾棗莊三蘇研究叢刊自序》,巴蜀書社

[7] 蘇軾《與滕達道書.八》。

[8] 同上

[9] 朱熹《答程允夫》。

[10] 《宋史》本傳:「惇入相,畏遣所親陰結之,曰:『畏前日度勢力之輕重,遂因呂大防、蘇轍以逐劉摯、梁燾。方欲逐呂、蘇,二人覺,罷畏言職。畏跡在元祐,心在熙寧,首為相公開路者也。』」

[11] 同上 。

[12] 蘇軾《乞外補回避賈易札子》:「而(賈)易扇搖台官安鼎、楊畏,並入文字,以謂回邪之人眩惑朝廷,乞加考驗,治其尤者。」

[13] 在宋代「閤門官」的職位不算很高,但他是內廷與外廷聯繫的中樞部門。韓就是利用這個方便來上下其手,把持朝政的。

[14] 魏源《古微堂集.外集卷三.趙汝愚擁立寧宗論》。

[15] 楊松冀(2018)《崇蘇熱中的冷批評:朱熹蘇軾論的文化學考察》,《中國蘇軾研究》, 第九輯,頁257-275 。

[16] 公元23年,劉秀以八千人,在昆陽大敗王莽軍四十二萬,史稱「昆陽之戰」,之後劉秀建立東漢王朝。蘇軾在憑弔古戰場後,寫下了《昆陽城賦》。

[17] 朱熹也是書法家,見前文《"Unlike" 蘇東坡系列之4:蘇軾與朱熹之一:藝文》:https://www.mychistory.com/d001/d0017/unlike-蘇東坡系列-蘇軾與朱熹之一:藝文

[18] 朱熹《跋韋齋書昆陽賦》。

[19] 王國維《文學小言》。

[20] 張毅(1995)《蘇軾朱熹文化人格之比較》,文化遺產,第四期,頁55-62。

[21] 蘇軾《六月二十日夜渡海》。

[22] 朱熹《鵝湖寺和陸子壽》。

作者:張永亮博士        旅居澳洲華人

"Unlike" 蘇東坡系列——蘇軾與朱熹之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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