魚雁傳書,尺牘存情:東坡信札隨筆──東坡風格

魚雁傳書,尺牘存情:東坡信札隨筆──東坡風格

一千多封書信,真的很多。這麼多,自然不可能每封也像《赤壁賦》那樣鴻篇偉論,或者像《書臨皋亭》那樣詞簡意深。說句老實話,蘇軾的大部分信札只是一般應酬寒喧,例行公事,毫不精彩(但不等於没有硏究價值)。當然,還要看寫給誰人和在甚麼情況下寫。以下我們就來看一看東坡的書信風格。

談天氣,重節令

用天氣來打開話題,古今中外如此,東坡居士也得隨俗(註1)。蘇軾有很多信是以天時節令作為起首的。有些純屬過塲白,打個招呼而已,接下來要談的事和天氣毫無關係。若是用於結尾的話,就有點不同了。 「方暑,千萬為時自重」(註2),「乍熱,惟冀順時為國自重」(註3),談天氣是為了叮嚀收信人,為自己,為國家,好好保重身體 。

有些時候所談的事也真的是跟天氣有關的。蘇軾給滕元發(達道)的信,就是用天氣來帶出自己被貶黃州之後的落寞:「連月陰雨,旅懷索寞」(註4);「雪後苦寒⋯⋯歲復行盡,展奉何時,旅懷索然」(註5)。天氣不好,心情更是不好,愀然若失,感嘆虛度了歲月!寫這些信時蘇軾正好剛過四十歲,而自己的政治前途卻陰霾密布。他曾多次埋怨,不少人不再與他通訊,漸次疏遠(註6)。滕達道則相反,是蘇軾在黃州時書信往來得最多的人,給予他精神上和物質上莫大的支持。蘇軾曾多次寫信給滕元發相約面見,可惜總是因為各種事故未能成功,更添惆悵。

同樣是在黃州,蘇軾給李公擇的信說:「秋色佳哉⋯⋯人生唯寒食、重九,慎不可虛擲」。 前者蘇軾作有令人感動的《寒食雨》二首,也就是著名的《寒食帖》。至於重陽節,原來在東坡心中還有另一種意義:「四時之變,無如此節者」 (註7)。詩人嘛,春去秋來當然會有很多感觸,更何況是在人生低潮時?

蘇軾在貶所中閑着無聊,看到四時變化,感慨萬千;當有權有責時,就是閑着,時間更迭,氣候轉變,他想到的便是平民百姓,朝政得失。知徐州時(約在1077年),他給范子豐的信便是從天氣變化帶出民生之困,新法之弊:「南方夏熱,殊非中原之比。入秋,稍得清涼,然夏田旱損七八,鹽法更變,課入不登,雖閑局,不免以此為累」(註8)。元祐期間(1086-1089)蘇軾在朝中嘗到過步步高升的滋味後,為了擺脫人事糾葛,無奈地回到地方上當父母官。他仍是看天時,憂民生。在杭州時,他給章子平的信:「積雨不少,害稼否?想極憂勞。杭雖多高原,已厭水矣。」(註9)。蘇軾經常以民生為重,時常在信中談到天氣節令,都是希望蒼天可以對老百姓仁慈一點,讓他們的生活好過一點而已。

醉中字,夜裏書

蘇軾往往會在書信的結尾加上自己寫信時的心情狀況,當他喝了酒之後回的信最是有趣。有時候喝醉了,連他自己也覺得寫信時的態度着實不好:「醉中裁謝,極於散慢,至今恐愧」(註10);「兼醉後揮抹,殊鮮禮」(註11)。又說自己的字寫得不好:「醉甚,書不成字」(註12);「獨飲一杯,遂醉,書不成字」(註13)。態度這回事,寫信的與收信的,雙方心照不宣便是了。酒醉,字寫得不好?東坡自謙罷了!是他自己說的:「既不飲酒,無緣作字」(註14)。喝了酒之後寫字「覺酒氣⋯從十指間出」(註15),傑作即成。有一次,蘇軾在醉中給秦觀(少游)寫信,第二天醒來看看那信,筆法雜亂無章,但他仍是把信寄出,希望秦觀可以在千里之外,「一見我醉態而笑也」(註16)。其實,作為宋代四大書法家之一,蘇軾寫的字還會差嗎?

醉後揮毫固然有趣,若是夜深人靜,天寒地凍,人倦眼昏,仍執筆回信,就更見東坡深情所在。他在黃州時寫給王鞏(定國)的一封長信是最好的例子:「信筆亂書,無復倫次,不覺累幅,書到此,恰二鼓,室前霜月滿空,想識我此懷也」(註17)。你看,這是不是有點像電影塲景呢?

另一封給陳慥(季常)的信,就更加顯示出蘇軾如何重視朋友的來信:「自山中歸來(東坡在惠州),燈下裁答,信筆而書,紙盡乃已」(註18),紙短情長,東坡像是在說:自己仍有千言萬語,未能一一盡說,這張紙實在承載不了。

可是,並非每一個朋友也會得到這種深情的回信,厚此薄彼是常見的。《文集》中短的信只是便條一張,僅有十來個字;最長的達一千多字,落差很大(註19)。短信大多是一般問候,而長信則多談改善民生的事(註20)。有些信,蘇軾拖拖拉拉的很久才回覆,還要耍賴,說些人生大道理來掩飾:「人心真不可放縱,閑散既久,毛髪許事,便自不堪,欲寫此書久矣」(註21)。想是一回事,行動又是另一回事,這也可算是東坡風格了。

言已盡,意未窮

古人喜歡一詞疊用,加強語氣。例如:「不罪,不罪」;「悚息,悚息」;「幸甚,幸甚」等。而東坡則多了一點調皮,他常常用「可笑,可笑」;「一笑,一笑」(註22)來為信件作結。更發明了用「呵呵」來代表自己寫信時正在發笑,為的是自我解嘲,或者嘲弄別人。是不是有點像現代的emoji?大家不妨想像一下,哪些表情符號可以代替以上的詞語?有時候,這些用詞會令本來嚴肅悒悒的內容得到緩和,不至於過度哀怨。少少的兩個字,亦能生動的道出東坡當時的心情。

有些心事東坡在信中卻是欲言又止,相當隱晦的。只要政治風向有點不對勁的話,他便會提高警覺,要求收信人不要把信札傳給別人看,更加緊要時,會要求對方讀後將信銷毁。連一般詩詞唱和,他也不敢隨便答應(註23)。有過烏臺詩案的經驗,蘇軾變得步步為營,有時更會反應過敏。幸好他的朋友大都没有把信件毁掉,今天我們才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閱讀蘇東坡。

註1:這種書寫形式在宋人尺牘中是十分普遍的。

註2:蘇軾《與滕達道》之一,《蘇軾文集》頁1475 。

註3:蘇軾《與滕達道》之十,《蘇軾文集》頁1478 。

註4:蘇軾《與滕達道》之十九,《蘇軾文集》頁1481 。

註5:蘇軾《與滕達道》之二十七,《蘇軾文集》頁1484。

註6:蘇軾《送沈逵赴廣南》;又,《卜算子.黃州定慧院寓居作》。蘇軾這些詩詞是誇張了自己當時的狀況。事實上,《蘇軾文集》所收入的尺牘,很多也是寫於黃州的。總共有286 封,差不多佔全部信札的19%。

註7:蘇軾《與李公擇》之十二,《蘇軾文集》頁1500 。

註8:蘇軾《與范子豐》之五,《蘇軾文集》頁1452。

註9:蘇軾《與章子平》之三,《蘇軾文集》頁1640 。

註10:蘇軾《與滕達道》之五十,《蘇軾文集》頁1491 。

註11:蘇軾《與李公擇》之三,《蘇軾文集》頁1497 。

註12:蘇軾《與滕達道》之三十二,《蘇軾文集》頁1486。

註13:蘇軾《與范子功》之六,《蘇軾文集》頁 1451 。

註14:蘇軾《答李方叔》之二,《東坡文集》頁1577。

註15:蘇軾《跋草書後》,《蘇軾文集》頁2191。

註16:蘇軾《答秦太虛》之二,《蘇軾文集》頁1534 。

註17:蘇軾《與王定國》之八,《蘇軾文集》頁1517 。

註18:蘇軾《與陳季常》之十六,《蘇軾文集》頁1570 。

註19:仍是那一句,信短不等於没有硏究價值。

註20:如《與劉貢父》之四,有關徐州防洪設施;又,《與程正輔》之三十,建議修橋和兵營事。

註21:蘇軾 《與劉貢父》之一,《蘇軾文集》頁1464 。

註22:《與李公擇》之八,之十,《蘇軾文集》頁1499, 1500 。

註23:以後在《朝中暗湧》一篇中會再談這種情況。

 

夜讀東坡信札隨筆之二

作者:張永亮博士        旅居澳洲華人

圖片:作者提供 設計:華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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