拜讀朱銘堅博士的《淺談古代紙張的再利用：以公文紙本為中心》一文後，獲益良多。不單得知宋人已有recycle的行為，更解答了在下一些已經存在心中很久的問題。
話說，北宋慶曆四年（1044）發生了一起進奏院官員「監守自盜」的事件，導致十多名官員被撤職查辦。案件中所「守」所「盜」者就是一大堆的廢紙，一些過期的公文檔案。當時讀到這一事件時，心中感到疑惑。那些廢紙值多少個錢，居然引起一塲貪瀆風波？這些廢紙又是賣給了誰？收購者要來作甚麼用？難不成都用來作厠紙乎？那時候互聯網並不發達，旅居海外，不容易找到答案，自後當然是忘記了有過這些問題。
讀過朱博士的文章後才明白，原來早在宋代已有recycle paper！由這篇文章中更加知道，宋代紙張的質素還不錯，雙面印刷也是没有問題的。不要低估這種技術，那可是一種了不起的發明。在西方，教會為了減少《聖經》的厚度和重量，花了很多心血才在19世紀初發明了「聖經紙」（又稱為「洋䓤紙」），可以雙面印刷而不會透背的超薄紙張。而中國最遲在11世紀便有這樣的紙張了。
古時候的書籍是先「刷」過才可「印」出來的。在這個又刷又印的過程中，着力少一點，部分字體顯得不清不楚，又或一頁中有些字清晰易見，另一些則若隠若現，那便成了劣貨，賣不到好價錢。着力太大的話，紙張破損，也就整張報銷，白費心機。要雙面印刷更難，紙質差是做不到的。可能是官府的專用紙張吧，質素比較好，所以進奏院的廢紙對於印刷商（同時也是出版商）來說，算得上是難得的好材料，他們也樂意收購。這裏反映出宋代的出版和印刷事業的蓬勃，對紙張的需求也很大，連recycle paper也不放過。
回到「進奏院案」去。
進奏院並不是甚麼決策性的高級政府部門，它類似一個中央政府的文書分發中心。其中一項工作是把政府公函案牘，轉送到相關部門去。一般皇帝詔書，中央決案，地方上奏章本，只有原稿一份，若要通傳州郡或其他部門，又或要備份參考，便要謄抄副本，甚至一式多份，以便分發，這都是進奏院的工作[1]。進奏院當然儲貯大量紙張備用，但因手民之誤而丟掉的紙張也着實不少，再加上已經過時的文件等等，進奏院便有大量的廢紙要處理了。原來，這些廢紙也是值錢的東西。
在宋代，每年政府部門也會辦些聯歡活動來慶祝「賽神會」的，進奏院當然也不能免俗。案發時，進奏院的主管是大詩人蘇舜欽。一如往常，他讓下屬拿那些廢紙出售，換來的錢用作賽神會聯歡的底資，其餘的由參與者揍合，蘇舜欽本人也出了十貫錢。這一年他還邀請了其他部門的友好同志來參加，實行一次跨部門聯誼。結果樂極生悲，蘇舜欽因此斷送了自己的大好前途。
當時有一個靠「恩蔭」而進入官塲的李定也想參加，但蘇舜欽一向是看不起李定的為人，便以他並非進士出身為藉口，拒絕讓他參加[2]。李定懷恨在心，搜集情報，向正在跟宰相杜衍，范仲淹爭權的王拱辰（御史大夫）告發蘇舜欽等人[3]。罪狀內容大致如下：
1: 拿用公物，監守自盜。
2: 與妓雜座，傷風敗德。
3: 莽出污言，辱及聖人。
監守自盜這一項罪名本來應該很難成立的，因為蘇舜欽只是依循舊例行事，變賣廢紙。問題出在當酒酣菜飽之後，他們讓那些低級胥吏退席，另召官妓到來助慶。這樣就犯上「假公濟私」的嫌疑了 [4]。若要認真地進行辯護的話也不是不可以的。這次宴會的費用是可以分作兩部分：衆籌的部分和出售廢紙得來的部分。如何分辨那一部分用於那一時段，並不容易？被告的官員大可說，前半部分所花的錢才是由公費支出的，之後的是他們自費。不過⋯⋯
宋朝雖設有官妓，但如何，何時才可召請官妓是有很多限制的[5]。首先必須是官方塲合才可呼召。正如上面所說，進奏院這下半塲的宴會，有可能已經超出了官方的範圍了。另外，就算這下半塲仍是官方宴會，但「雜坐」卻不容許。雜坐者泛指一切不雅之舉，古時不便明言（大家自行想像）。由此可以推論，當時在大量酒精影響之下，這班官員可能做出了一些逾矩行為。從第三項罪名中更能證明這點。
席中有一個較年青的官員，王益柔（29歲的官二代），藉着酒意，作了一首《傲歌》。當中有句曰：「醉臥北極遣帝扶，周公孔子驅為奴」 [6]。連周公孔子這樣的大聖人也敢悔辱，真的醉膽包天。這就正如在歐洲中世紀時，走進教堂裏去大罵耶蘇基督上帝，你說那會有甚麼後果？
經過王拱辰和他的同僚精彩描述之後，宋仁宗果然十分震怒，立案查辦，更曾一度考慮要處死王益柔。幸好韓琦出面為這班年青官員說項，才免了他們受到重罸。不過，主管蘇舜欽卻承擔了最重的責罸，被「除名勒停，削籍為民」，給政府解顧了，連貶黜贖罪的機會也没有。其餘十多個官員也全被降職外調。
這就是整件「進奏院案」的經過。
其實「進奏院案」跟慶曆變法，改革派與保守派的鬥爭有關。那些受到處罸的官員，大部分也是年青有幹勁和支持改革的。當這些人都丟官遠徙之後，王拱辰喜不自禁的說：「吾一舉網盡之矣。」[7] 不久，杜衍，范仲淹也被迫罷相，慶曆變法亦停止了。
據錢鍾書說，蘇舜欽可能是宋代第一個用詩歌來書寫「憤慨國勢削弱、異族侵凌而願意破敵立功」的詩人[8]。慶曆八年（1049）蘇舜欽卒於蘇州，那年他才是四十一歲。
注釋
[1] 詳見《宋史》，卷161，志114， 職官一。
[2] 其實蘇舜欽自己也是先靠恩蔭入仕的，後來才「補考」進士及格。
[3] 蘇舜欽是杜衍的女婿，他是由范仲淹推薦出任進奏院的識位的。
[4] 王民 （年份不詳）。《北宋“慶歷黨爭”視野下的進奏院案: 以蘇舜欽為線索》。中國高校中文科學訊息網。
[5] 稱之為「伎」可能更恰當。官妓其中一項主要工作是以歌舞，獻藝，勸酒等來裝點塲面，令官府的宴會看起來更加熱鬧，有派頭。肉體關係是被禁止的。當然，這並不等於說那些官大人們個個也是正人君子，毫無歪念，而没有這種事情發生。相反，宋代有不少官員就是因此而被處罸的。
[6] 王益柔《傲歌》：「九月秋爽天氣清，祠罷群仙飲自娛。三江斟來成小甌，四海無過一滿壺。座中豪飲誰最多？惟有益柔好酒徒。三江四海僅一快，且挹天河酌爾吾。漫道醉後無歇處，玉山傾倒難相助。醉臥北極遣帝扶，周公孔子驅為奴。」
[7] 李燾《續資治通鑑長編》卷153 。這就是「一網打盡」一詞的來源。
[8] 錢鍾書《宋詩選注》。
作者：張永亮博士 旅居澳洲華人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