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Unlike" 蘇東坡系列4:蘇軾與朱熹之二:為學

"Unlike" 蘇東坡系列4:蘇軾與朱熹之二:為學

一.引言

朱熹批評蘇東坡的藝文,只是小事一樁。他對蘇東坡的經傳史論和為學之道的批評,更能凸顯出他內心的矛盾。有兩個不同的朱熹,站在蘇東坡面前向他作出批評:「儒者朱熹」指摘蘇東坡是一個輕薄文人,學問粗疏,不是一個「醇儒」,他為此感喟惋惜;「文人朱熹」欣賞蘇東坡是一個曠世天才,超凡脫俗,不是一般儒士可比,他愛其文詞明快。

朱熹反對「蘇學」便是出於他的儒者身份。蘇東坡學識淵博,思想中融合了儒釋道三家。朱熹年青時也曾著意於佛老之學,中年時期逃佛歸儒,自此便以宏揚儒家精神,拒斥佛老為己任。他擔心,在暖風熏得遊人醉的氛圍之中,士大夫們陷溺於虛無出世之中,令「道衰學絕,世人惑之」,他更害怕佛老之學,「亂吾學之傳,而失人心之正」[1]。

時代雖然不同,蘇東坡也曾有過類似的不安:

「今吾學者之病亦然⋯⋯《春秋》之所去取,禮之所可,刑之所禁,歷代之所以廢興,與其人之賢不肖,此學者之所宜盡力也,曰:『是皆不足學,學其不可載於書而傳於口者』⋯⋯由是觀之,『廢學而徒思』者,孔子之所禁,而今世之所尚也。」[2]

所謂「學其不可載於書而傳於口者」,是指襌宗所提倡的「不立文字,教外別傳」。當時佛學的興盛的確威脅到儒家的「學統」地位;而「廢學而徒思者」則是重申孔子的訓戒「思而不學則殆」,勸喻學者們要打好基礎,不要沉迷於思辨、頓悟的玩意之中。

蘇、朱二人都懷着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心情,欲挽狂瀾於既倒,扶儒學之道以歸正。後來,隨着政治上的衝擊,蘇軾亦援引佛老以紓解貶謫生活的困局,並有所得。而朱熹一生努力着的,可能正是蘇東坡未竟之事業。

二.天理人情

若要參透天理人情,是離不開經學的。經學是朱熹的強項。他將經學(注解經典)分為三大類:儒者之經當然是正統、正宗;如蘇軾這種文人之經,或可當文學作品來欣賞閱讀;至於襌者之經,則是朱熹最想拒斥的 [3]。

對於經學,蘇軾也有其獨特見解。他從人情世態來闡釋經典,重點在「致用」。蘇軾注釋過的儒學經典有《書經》、《論語》和《易經》。前兩書沒有完整的版本留下,《東坡易傳》則仍是《易》學界的重要注作 [4]。

對於蘇注《書經》,朱熹還是稱許的。他認為蘇注「尚有粘滯,是未盡透徹」,但當學生問他,蘇注是不是最好的版本時,他肯定地回答:「是」。學生又問朱熹,蘇軾的注解不會過於簡單嗎?他答:「只好這樣解。」意思是,蘇軾的解釋已是不錯的了 [5]。

至於蘇注《論語》,朱熹則有所保留。朱熹埋怨蘇軾將孔子看作成一個勢利小人 [6] 。又說,「《論語說》亦煞有好處,但中間須有些漏綻出來。」朱熹批評蘇軾解經時虎頭蛇尾,起首說得天花亂墜,往後竟言不及義。朱熹就算對蘇注有稱讚的地方,也只是片言隻語而已,[7] 不及他對蘇注《書經》的肯定。

《易》學可說是朱熹強項中之強項。他所撰的《周易本義》是學《易》者必讀之書。透過這本書,我們可以感受到朱熹謹慎嚴正的為學之道。在解釋一些卦爻時,遇到他不肯定的地方,有所懷疑的地方,他皆以「未詳」作結,不作猜度之言 [8]。作為一代大儒,竟然說「不知道」如何解經?這不是讓人笑話?不過,可能這就是他能成為大師的原因:恪守「知之為知之,不知為不知」的古訓。

相反,《東坡易傳》就沒有這種不確定性存在了。蘇軾是真的深悟《易》理之奧秘,故能盡釋卦義?又,他對每一卦爻的解釋真的恰當?這些且留待專家去判斷。在這裏有兩點值得留意:

(1)當蘇軾從海南島返回中原時,遇着大風大浪,他心想,天可憐見不要讓他懷中的經學著作煙滅人間。可見他對自己這幾本著作是十分滿意的。

(2)雖然蘇軾對自己的經學信心滿滿,但朱熹說:「東坡說《易》,說甚性命,全然惡模樣。」;「東坡解《易》,大體最不好。然他卻會作文,識句法,解文釋義,必有長處。」朱熹認為《東坡易傳》文詞方面可取,內容方面欠妥。

朱熹在《雜學辨》中指出蘇軾解《易》的毛病 [9]:

「蘇氏不知其說,而欲以其所臆度者言之,又畏人之指其失也,故每為『不可言』、『不可見』之說以先後之,務為閃倏滉漾不可捕捉之形,使讀者茫然,雖欲攻之,而無所措其辨。」

但《四庫全書提要》企圖想把朱熹的負評減至最低:

「朱子作《雜學辨》以軾是書(《東坡易傳》)為首,然朱子所駁不過十九條,其中辨文義者四條,又一條謂蘇説無病,然有未盡其説者。則朱子所不取者僅十四條,未足以為是書病。況《朱子語類》又嘗謂其於物理上亦有看得著處,則亦未嘗竟廢之矣。」

朱熹指摘蘇軾含糊其詞想欺騙世人,這不單是誇大了的臆度,更是對蘇軾不公道的審判。蘇軾這個「不可言,不可見」實際上是指一些事物不能直接被感知,只可由其衍生的另一事物表現出來 [10]。其實,朱熹自己也有類似的說法。他常說的「理」,「道」也是要經過「氣」來表現的。《提要》指出:「軾之説多切人事,其文詞博辯,足資啓發。又烏可一概屏斥耶?」《東坡易傳》就算達不到朱熹解經的要求,它也可以讓後學有另一個角度去理解這本羣經之首。

三.談古論今

蘇軾長於史論,善於為歷史事件翻案,只是考證不夠深入,易出紕漏。有時候又被創作意欲所引誘,自作「史實」,杜撰「史料」。他在科舉考試中便創作了一個有關堯帝與皋陶的故事,連考官歐陽修也給騙過了,還追問他這件史事出自何經何典 [11]。

朱熹多次批評蘇軾把古聖賢人當作只懂利用權術來愚民,抹殺了他們以仁德來化民的偉大理想。我們也來為蘇軾翻翻案。

首先,蘇軾反對「醇儒」的史觀:「儒者之病,多空文而少『實用』」[12] 。他沒有否定要透過歷史來審視道德規範的重要性,並且指出再好的計謀權術,若沒有道德作後盾,也難以達到治世。其次,他強調致用。尋求「無致亂之道」也需要有「方法」和「手段」,不可只有「目標」。蘇軾的史論是更貼近現實政治和人性分析,有時候更似政論多於史論了[13]。

在朱熹方面,他對史學家的要求十分高,連司馬遷也被他視為「才高,識亦高,但粗率。」,而班固更是「行文亦有不識當時意思處。」[14] 所以,他認為蘇軾的史論不夠穏妥,又算得上是甚麼!朱熹指出蘇軾論史的兩大弊端:

(1)只說對自己有利的論點,不利的便隱藏起來:「他每每兩牢籠說。他若是主這一邊說時,那一邊害處都藏著不敢說破。」[15]

(2)蘇軾因文詞華麗,掩飾了他論述中的不足之處:「至於炫浮華而忘本實,貴通達而賤名檢,此其為害又不但空言而已」[16]

朱熹自己的歷史觀是以「理」作為中心基礎,主導着他如何解釋歷史。

朱熹所說的「理」,在天地間只有一個,貫徹於宇宙萬物之中,其他事物皆由此衍生出來。「理」有一種道德規範的指標作用,符合這個「理」便是好的,反之則為惡,要盡力去除。朱熹是把「事實判斷與價值判斷融於一爐而治之」[17]。故此,修史、讀史是要宏揚「道理」,讓人認識到修身,齊家,治國,平天下的致聖之道,是談古論今的最終目的。先致聖,後致用。因此,朱熹認為蘇軾論史時是本末倒置,失其大本。

四.勤讀敬學

儘管朱熹常常批評蘇軾的各種不是,卻很欣賞他的讀書方法。有一日,朱熹拿着一段文字讓學生看,說:「讀書就應該是這樣子!」言下之意是很欣賞這段文字。原來這是蘇軾的一封家書:

「但卑意欲少年為學者,每一書,皆作數過盡之⋯⋯故願學者,每次作一意求之。如欲求古人興亡治亂聖賢作用,且只作此意求之,勿生餘念。又別作一次求事迹文物之類,亦如之。他皆倣此。此雖迂鈍,而他日學成,八面受敵,與涉獵者不可同日而語也。」[18]

蘇軾的意思是把同一本書反覆的讀多次,每次只着力於一個主題,心無旁騖。他也承認,這個方法是有點笨,卻可以令學者打好紥實的基礎,一生受用。大文豪的經驗之談,不能不信。若此,讀書只是一個開始,不怕苦,堅持下去,才是關鍵。

這種為學之道最對朱熹的脾胃了。朱熹勸人讀書時也常常強調「精苦」,讀書若能讀到苦澀處,又不覺其為苦,就成功了:

「看文字須大段精彩看。聳起精神,豎起筋骨,不要困,如有刀劍在后一般。就一段中須要透,擊其首則尾應,擊其尾則首應,方始是。」[19]

讀書學習不單要「敬」,還要「勁」,有如行軍打仗。又說:

「若曉得義理,又皆記得,固是好。若曉文義不得,只背得,少間不知不覺,自然相觸發,曉得這義理。」[20]

讀書若能投入享受故然之好,若是一時三刻弄不明白,不要灰心,先把文字硬記了下來,他日必有領悟。這是一代大儒的經驗之談,不能不學。雖然,這仍是一個「笨」方法,但往往是「笨方法」最能保證有效。朱熹批評當時的學者過於「偏讀」,急功近利,存心不「敬」[21] 。

儘管蘇軾和朱熹的讀書方法非常相似,但讀書的目的卻很是不同。蘇軾著重「致用」,而朱熹則堅持「致聖」。至於這兩者有沒有層次高低之分,真的是見仁見智了。

五.結語

朱熹常常批評蘇軾的學術粗疏淺陋,未盡透徹。原因可能是蘇軾的確是一個文人,而不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儒者。行文時創作意識太強,如滔滔長河,不擇地而出,文意一盡,便戛然而止。不似朱熹遵守格物致知,窮理盡性的學習態度。追尋事物的本源是他的治學之道。後世常常把「假道學」;「以理殺人」等罪名加諸朱熹身上,那只不過是理學被政治利用之後的結果,並非朱熹等理學家們所能預見的。縱使撇開他的理學成就而言,朱熹的為學之道亦值得有志於學的人作為參考。

朱熹不是文人,他的詩才亦不及蘇軾,但也偶有佳作,且看:

「半畝方塘一鑒開,天光雲影共徘徊,問渠那得清如許,為有源頭活水來。」[22]

他這一類的說理詩,的確能顯出這位大儒的為學修養。假若當年朱熹沒有放棄做一個文青的話,他也許會是一個大詩人吧!人,總是有矛盾的,連一代大儒也不例外。

注釋

[1] 朱熹《雜學辨》。

[2] 蘇軾《鹽官大悲閣記》。

[3] 朱熹《朱子語類》卷11, 學五。

[4]《東坡易傳》基本上是蘇氏一門的集體創作,蘇軾總其成,出力最多。

[5]  朱熹《朱子語類》卷78,尚書一。

[6] 有關蘇軾解釋《論語.述而》篇,「發憤忘食」一條時,朱熹的評語是:「則是聖人已先計較,方為此說,似非聖人之意。」

[7] 朱熹《朱子語類》卷41,論語二十三:「東坡說『思無邪』,有數語極好,他說:『纔有思,便有邪;無思時,又只如死灰。卻要得無思時不如死灰,有思時卻不邪。』」 。

[8]  例如「需」卦上六爻和「臨」卦九二爻等。

[9] 《雜學辨》不單只批評《東坡易傳》,更是對蘇家父子兄弟的總攻擊。由朱熹稱之為「雜學」便可知其貶意。

[10]  例如「乾」卦中的:「此論元也。元之為德,不可見也,其可見者萬物資始而已。」又如「鼎」卦中的:「天之生物不可見,既生而剛強之者可見也。聖人之創業,其所以創之者不可見,其成就熟好,使之堅凝而不壞者可見也。」

[11] 蘇軾《刑賞忠厚之至論》。蘇軾在這篇策論中杜撰出一個㡍陶三次要處犯人以極刑,堯帝又三次寛恕了犯人的故事。

[12] 蘇軾《與王庠書》。

[13] 王水照,朱剛(2019)《蘇軾評傳》,長江文藝出版社,頁183 。

[14] 朱熹《朱子語類》卷134, 歷代一。

[15] 朱熹《朱子語類》卷86, 禮三。

[16] 朱熹《答程允夫》之一。

[17] 趙金剛(2018)《朱熹的歷史觀:天理視域下的歷史世界》,生活.讀書.新知三聯書店。

[18] 蘇軾的《與王庠五首之五》。《朱子語類》中所引文字有所出入,但大意相同。王庠乃蘇轍的女婿。

[19] 朱熹《讀書法》。

[20] 朱熹《朱子語類》卷123, 朱子十八。

[21] 朱熹《朱子語類》卷14, 訓門人。

[22] 朱熹《觀書有感, 其一》。

作者:張永亮博士        旅居澳洲華人

"Unlike" 蘇東坡系列——蘇軾與朱熹之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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